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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5

    将近傍晚时分,身心都十分疲惫的黄克莹真的又回来了。只是她没能找见经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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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到经大人了?”三姨太闷闷不乐,见黄克莹进门,只是稍稍欠了欠身,脸上却还是一副尴尬相;开口的第一句话里,就免不了浸出许多“老陈醋”的酸味。

    “没有”依然还在懊丧中的黄克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懊丧。

    “不要客气哉。两个人开开心心谈到现在,还跟我讲什么‘没找到’。”三姨太嘿嘿地冷笑了一下。

    “没有找到就没有找到。我瞒侬啥?有必要瞒侬(口伐)?!”黄克莹突然叫喊起来,把这一个时期积累的怨忿不安,都一下发泄了出来。这突如其来的失控,吓坏了她自己,也吓坏了三姨太。

    “哪能(怎么)了?我做过啥对不起侬的事体,要受侬这样的气?”三姨太刷白了脸,陡地站起。眼泪也像溃逃的散兵似的,一起迸发。滚落。“我晓得他今朝也约了侬。我晓得这一向你们两个来往老密切的。我今朝就是要让侬看看、也让侬晓得晓得,这位刚死掉家主婆的经某人到底是个啥等样的东西。侬不要以为他做过我伲谭家的主事,就对他有啥想法,我明明白白跟侬讲,他不值得侬去为他花这番工夫。”三姨太叫喊着,扭动着,最后,绝望地哭开了。

    黄克莹真哭笑不得了。

    “侬瞎三话四啥呀!我跟他‘密切’啥?他不就是跟侬和同梅一样,想从我嘴巴里挖一点谭宗三的情况我不过就是从他手里弄一点零用钱”

    黄克莹柔柔地反驳,从大襟上衣的盘香钮扣上摘下手帕,走过去托起那张完全被泪水玷污了的脸,轻轻地擦。她觉察到,当自己的手接触到许同兰瘫软而温热的后背时,她总要过电般地痉颤一下,饮泣声也会骤然中止一会儿,并能听到她发出一声异样的低微的呻吟。过一会儿,她倒是不哭了,却在连连的呻吟中,紧紧地抓住她,并把整个上身都侬偎了过来。

    “不要去理睬这个‘经嘎里’(姓经的家伙)不要理睬他”许同兰抓住她的臂膀,不停地喃喃。眼眶里依然湿润润的。

    黄克莹忽然也想哭,为所有这些让她无奈的“莫名其妙”和突如其来的变故。

    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她不想哭出声。她竭力地咬住嘴唇,压住心底所有的哽咽,让它们只在胸中回荡。她已经有那么长时间没有让自己紧紧地抱住个什么了。她已经有那么长时间没能让自己的脸颊紧紧地偎贴住别样的温柔没有没有即便在和谭宗三交往时,也没这样恍惚过。他和经易门一样,从来不会忘记随身带上支票簿。在适当的时刻,给她开出一张足够她舒舒服服过上一两个月的支票。不同的是,他不像经易门那样当面掏出支票簿,当面掏出派克金笔,明明白白地当面付酬。他不。他觉得他不是在付酬。他根本就没这种想法。他只是想让一个自己喜欢的“穷女子”过得稍稍好一点。他总是悄悄地把支票塞到她的小皮包里,塞在她的白纱手套里,有时夹在他为她新买的法兰西淑女帽那个宽大的卷边里。只有一次,从豫丰别墅来了个紧急电话催他马上回去。把所有的安排都打乱了。他挺不高兴。他趁她转过头去的一瞬间,把几张灰绿色的美钞压在了她手边的调味瓶底下,但还是让她看到了。她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他也难堪到了极点。她本想拿起那几张美钞退还给他。他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迅疾地向四周瞟瞥了一眼(沃曼酒家的那几个boy和其他一些主顾已经注意到他两之间的这点不快了)十分歉疚地低声说了句:“我没有半点恶意。请侬给我留一点面子。”众目睽睽下,那样“肆无忌惮”地接触她的“肤体”这还要算是第一次。后来再也没这么做过。

    多少年以后,许同兰和黄克莹谁也说不清那天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究竟是如何引起的。她两都在默默地流着泪。她两都想把对方抱得很紧很紧。她两都想在一种可以信赖的拥抱中完全地放松了自己。当黄克莹觉出许同兰只是怕她跟经易门走得太近,而疏远了她,便十分感动地用自己的脸颊不断地摩掌着侬偎在自己怀中的许同兰,并怜惜地轻轻地亲着她的头发她的脸颊。用这样的摩挲和亲吻表示自己的感动和感谢。这时候,黄克莹已经不哭了。但许同兰却依然还在抽泣,似乎抽泣得越发厉害。突然间,许同兰好像疯了似的,仰起上身,一边哭,一边紧紧抱住黄克莹,在黄克莹脸上接续不断地用力地亲着,抱住黄克莹的那一双手也在黄克莹的后腰和后背上用力地揉摸着。

    她的确怕黄克莹对经易门产生好感。这些年,她没处可说知心话(就是那种连自己的亲妹妹面前都说不出口的“体己话”)。但她真的有话要说。有很多的不得已。正式做了谭家人的头几年里,她坚贞地守护着不跟谭雪俦同房、只跟他做假夫妻的这条“防线”只是她原先没把这种“坚守”看得多么艰难。她觉得自己原本就是一个“清淡”的人,原本就没有准备在怎样浓烈的感情纠葛中要死要活地过这一辈子。她原只想静悄悄地在六渎镇小街上走来又走去。或者,走去又走来。她更没有想过要去得罪谁。说出来,你们也许不会相信,跟谭雪俦拜完天地,看见谭雪俦踽踽向妹妹房中走去,她不仅没有半点难堪和尴尬,反而大松了一口气。(她原以为,这一晚上谭雪俦定会据实来做一番纠缠。为此,她甚至都精心准备了一篇慷慨激昂而又催人泪下的“演说稿”必要时念给谭某人听一听,以促使他严格践诺。)谭雪俦也不是一次都没动过心。毕竟是一个已正式被冠以“妻子”名分的女人。有时也想去亲热一下。但每次这样的“小阴谋”都让她堵在了房门外,每次他都被她“逼”去了妹妹房间。经过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这种关系让老太太们有所觉察。老太太们不高兴了,先是责怪谭先生太不懂事体。拜过天地都这么多日子了,哪能可以只在妹妹房里过夜,把阿姐完全掼在一边?!于是就来了几个姑妈姨婆之类的老女人,搬来谭雪俦的被褥枕头,痰盂马桶,灯盏茶杯,毛笔砚台又七手八脚,把许同兰房间完全按谭雪俦房间的样子重新陈设一遍。据说,谭雪俦从小就有这样的“坏毛病”根本不能在陌生房间里过夜。然后,她们又把许同兰的被褥用具抱到三楼的一个小房间里。谭雪俦不习惯两个人同床睡到天亮。在他对她做完夫妻之间必须由他来做的那点事情以后,她就得让出大床,一个人到那个小房间里去睡。天亮后,再下来伺候他起床。当她木知木觉地跟她们来到小房间安排自己的床铺时,看见许同梅正在收拾她的被褥用具,回她自己原来的房间,以便腾出这个地方给阿姐用。她看到许同梅不想理她。她看到许同梅不得不理她。她看到一个礼拜不见,许同梅竟然像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女人那样冷笑了一下。一绺散乱的头发披下来,遮住了她半边小巧的面孔。浅淡的眼影好像冬天瘦西湖水面上那一片灰色的冰层。她不希望许同梅生气。她走上前去,想跟她解释,不是她违背初衷,是谭雪俦派经易门来“谈判”说,如果他不装腔作势到许同兰房里来过上一夜或几夜,谭家门里的老太太决不会善罢甘休。如果惹得她们真起了疑心,要一追到底,那一切都会败露在她们面前。到那时,不仅是她许同兰在谭家立不住脚,恐怕连阿妹许同梅也会被赶回六渎镇。谭雪俦保证,在她房间里过夜,只是“做做样子”决不会有任何实质性内容。听她讲完,许同梅却不自禁地用力推了她一记,尔后又回过头来冲她歉疚地苦笑一下。妹妹生气了。她不想让妹妹生气。她不想让任何人生气。在这个陌生的谭家花园里,假如唯一的亲人、自己的阿妹也生起自己的气来了,今后这日子怎么过?她开始出虚汗。胃窦部隐隐作痛起来。到晚上,谭雪俦心事重重地走进房来。洗脚水已经倒好。那几个姑妈姨婆之类的老女人还没走。她们放心不下第一次跟谭先生过夜的许同兰,她们要看着她把雪俦伺候上了床、并卸下晚装、也入了被窝洞,才走开。她们和她们的妈妈们奶奶们已在谭家这样督导过十个十二个或更多一些姨太太的“第一夜”了。许同兰索索地上前帮谭雪俦脱袜子时,头就开始有点晕。想吐。就开始非常看不起自己。一个人并不是不可以做一点装装样子的事。一个人一生一点必要的妥协都不做,是活不下去的。这道理她懂。她不会因自己做了一点适度的妥协而这样看不起自己。此次的问题是,当经易门来谈今晚这个安排时,她的心是极度激荡的。那一时的慌乱差一点让她窒息。她几乎没对经易门的提议和安排做一番必要的抗拒,就妥协了,就哼哼了两声,就低下头默允了。甚至自己在心里一再地催促自己,抬起头骂他两句。不骂就太没有面子了。但就是抬不起头来骂不出声来。后来她看到当时经易门脸上隐隐地掠过一丝嘲讽式的冷笑。她心里是很难过的。她应该站起来,马上推翻刚才的默允,作一个强硬的声明。但她却没能这么做,只说了句,你们男人家讲话就是不算话,就背转身回到梳妆台跟前去了。她知道经易门将继续带着这一丝嘲讽走出她房间,并带着这一丝嘲讽来看待她的今后。但她还是站不起来去制止。她被一种无名的突如其来的越来汹涌的激荡完全控制住了。而这种激荡在很多个夜晚,在听到谭雪俦的脚步声向妹妹房间一下一下响去的时候,都隐隐地产生过,只不过没有像此刻那般强烈和不可控制。她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下流”没有出息。一直到一分钟前这种激荡都还没消失。一直到那些姑妈姨婆们暗示她应该上前替谭先生脱袜子了,一直到她索索地走到谭雪俦那双伸直了的大脚跟前,忽然一阵无法抑制的厌恶伴随一阵寒战从心底涌出。她忽然想到,自己明天怎么见妹妹?忽然想到妹妹一定会恨她一辈子。想到眼前这双大脚的“狰狞”、“恶浊”越这么想,她的胃翻得越厉害。袜子刚脱到一半,便哇地一声,把晚饭桌上吃下去的那些精美的东西全部都喷了出来。让全体姑妈姨婆们惊煞。这一晚上,谭雪俦并非只是“装腔作势”还是做了些“实质性”的事情,并要求允许他做强行的进入。她真的觉得自己坠入了万丈深渊,真的恨自己的无力无援和那种让自己彻底瘫软的颤栗。那种热的黑暗和死灭的期待。一切都在刀割般疼痛中中止。后来她便全身痉挛收缩成一团,极度怕冷似的打战发抖。后来谭雪俦去了小房间。疲倦地在小房间里吃了许多杯咖啡。还看了好几本画册。

    她知道自己对不起这世界上所有的人。

    她知道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人。

    在别人看来是最最简单的事,到了她眼里,却复杂无比;在别人眼里最最复杂的事,她反而又觉得最最简单。

    该向哪里走去?

    又有谁可以依赖?

    如果我告诉你们,以后她真的再没让谭雪俦碰过她一下,只要经易门再奉命来谈判此事,她立即起身就走,你们对此会感到无法理喻吗?如果我说她这些年来一直以她无欲的清秀融和着周遭炽烈的浑元。你们会觉得我在偏向着一个不该偏向的女子吗?

    许同兰这么详细地向黄克莹讲述了她自己以后,便背过身去,再不好意思看黄克莹一眼了。黄克莹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梅家大宅里的夜,在上海应该算是最安静的。她两相拥着一直说了这么几小时的话,真是把夜也说累了。此时,它低低地垂挂在这小跨院的树梢上,像水银一般消融进四处每一个角落,每一条缝隙,弥合去现世的每一点裂痕,也将抚平了日后的每一条皱纹。

    黄克莹默默地看看窗外那扶苏的树影月影云影,再去看看依然背对着她的许同兰。今天晚上,她千般万般都不会想到能触摸到这样一颗本应年轻却早已不年轻、并早已破碎了的心。我该怎么去安慰她?我有这个资格去安慰她吗?我干净?我心里不要嚎哭?那半坍塌的砖窑,还有那些背在走方郎中背囊里的草药、盘曲着的蛇干、龟板布满成鱼腥味的木码头一涌一涌

    黄克莹突然坐了起来。一阵窸窣响。

    许同兰一惊。等她犹豫着转过身来,却看到黄克莹卸下了轻软的云缎睡衣,赤裸着上身坐在稀微的夜色中。

    不等许同兰有所举动,黄克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神色黯淡地问道:“同兰,侬讲,我这个人干净(口伐)?”

    “侬为啥要这么想呢?我刚刚讲的是我自己我没有在讲侬我哪能会讲信呢?”许同兰抱住黄克莹,一边替她拉起睡衣,一边仰起头哀求道。

    黄克莹没再说什么。她知道再说什么,也都是多余的。十几岁就离开了偏远的六渎镇,以后的岁月便一直在谭家花园那林木深处钟鼎声中佛堂背后翠坪之上度过——许同兰是不幸的,但又是幸运的。既不幸又幸运的许同兰,怎么能明白得了只有不幸的黄克莹将要说些什么呢?

    她拉起许同兰冰凉的两只小手,怜惜地把它们贴在自己赤裸的胸前,不一会儿,许同兰便颤栗着闭上了眼,轻轻地搂住黄克莹的腰,枕着黄克莹的腿面,躺了下来,不一会儿依然贴放在黄克莹胸口上的那只手,便渐渐地烫热起来,纤细的食指和中指在那并不算饱满的乳峰上一动也不敢动;但搂住后腰的那只手却越来越用力,越发不知所措地在那阴凉的腰际上揉搓。

    真没有人说话了。

    黄克莹猛地颤了一下,低下头,长发从肩头上拂落。她想扳开许同兰那两只缠绵的手,但也只是无力地抓住其中一只的手腕而已。

    月色依稀地勾勒出许同兰侧身安卧中缓缓起伏的轮廓。一袭轻软宽松的睡衣散发出诱人的清香,又在暗处闪着淡淡的光亮。那从睡衣开叉处伸出的腿弯和丰润细巧的脚面,恰如轻轻越过防波堤而来的那片海水,无边地推涌着,而又源源不绝源源不绝

    黄克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忽然想把许同兰抱得更紧些。手便探索着从许同兰的腋下伸了进去。她发现许同兰整个的身子如同烤红了的饼铛那样烫。这使她本能地想起了另一种火热,一种几已遗忘了的火热。她自己也即刻涌动了,用力地(又不舍得太用力地)摸捏了几下后,忍不住弯下腰来,在许同兰光滑而柔软的脖梗上用力地嘬了一口。那儿长着浅浅一层茸毛。并在她激烈的颤动里,慢慢地褪下了她身上那件长长的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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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他剖开石头。发现她赤身裸体。和三叠纪的菊石、奥陶纪的三叶虫躺在一起。她那样地微眄着,风拂动从耳根掠过的长发。眼神和浅褐色的乳头同样明亮。丰润。脚边还放着一本埃及法老的羊皮经典。我不愿想象这是一枚被强行剖开的石灰质介壳。就像我在青岛海边一个不设防(或者是半截子被抹上了石灰水的红砖围墙)的院子里看到过一具大鱼的下颚骨,它居然有一间屋子那么大小。泛白的沙土地被太阳晒得滚烫。两棵阔叶树粗大。透过骨节的空隙,可以清晰地看到海柔软而平静。我想象康德和维特根斯坦是在这样的“屋子”里完成他们的成名作,告诉世界下一步应该怎么去思想。裸露阳光。置身风雨。用来自远古的砂粒勾勒出那一朵插在她鬓角里的七色花。还有七朵一朵比一朵渐渐萎去的单瓣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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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该说,黄克莹和许家姐妹的直觉是对的。经易门的处境,在那段时间里又发生了某种变化。而且是翻天覆地的大变化。有人暗中在谭家门里紧锣密鼓地酝酿、组织一场变动,(政变?),而且是大变动。变动的矛头直指谭宗三。而这场“变动”的始作俑者,不是谭雪俦,不是经易门,却是谭家全体老太太和老老太太们。而在这全体始作俑者中带头“始作俑”的,偏偏不是别人,偏偏又是谭宗三的生母、谭老老先生的五太太、谭雪俦的五奶奶姜芝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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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芝华是谭老老先生五个太太中,唯一一位没有缠过脚的“天足太太”唯一一位在新式学堂里读过几年书、后来又看过几本“新式读物”的女子。也是唯一一位只吃素却又不信佛的姨老老太太姨老老奶奶。说来非常奇怪(细想也不奇怪),老太太和晚她几十年来到这个世界的黄克莹居然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比如都没有一个显赫的娘家。比如在被谭家人看中之前也曾“嫁过人”、生过孩子。那孩子也是一个女小囡,当时也是六周岁。都是被谭家人一眼就看中,非娶不可的。姜芝华被谭老老先生看中时,也和黄克莹一样,在外自谋职业,只不过不是做护士,而是在南市一家扇庄里做画工,整天带着一条漆布做的围裙,专画泥金扇面。谭家门里也有同样多(甚至是更多)的人想不通,谭老老先生为啥会看上一个年纪轻轻就带了一个“拖油瓶”的小女子,并且还一定要把她娶进门来。特别叫人吃惊的是,她们两位的身高都差不多。如能细细比较,黄克莹则要稍稍地高一点。而且她们连走路的样子都有一点相像,都是那样的小碎步快节奏,用自己挺直的上身,面对那纷纭的世界。当然也有一点重大的差异,黄克莹最终也没能进得了谭家门。而姜芝华却是进了的。进了谭家门。做了谭家人。生了谭宗三。现在又在拼命想方设法要把自己这个亲生儿子从“当家人”的位置上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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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谭雪俦毕恭毕敬地让经易门把姜艺华请到自己的房间里来,跟她商量,要把谭宗三从盛桥“请”回来,做谭家的当家人。姜芝华忍不住眼圈一红,心里一阵阵酸涩,脸上却只是很规范地淡淡一笑道,只要你们大房里的人今后不后悔就可以了。我有啥好讲的?回到自己房间里,却实实在在地哭了一场。嫁进谭家门的这几十年,姜芝华对谭家正在发生的大小杂事正事,绝少表态。不讲话。在这一点上,跟嫁进门前的她,的确有天壤之别。嫁进门之前,她比现在的黄克莹还要会讲。那天谭老老先生由扇庄老板亲自陪同,为谭家花园新装修的大客厅到扇庄后头工场间去挑一把特大号的泥金黑纸扇,在门外就先被姜芝华的说话声音吸引住了。只听她说得很低,很多,忽而疾速,忽而迟缓,忽而长篇大段地一气不停,忽而又顿挫住,拔高了声音惹起一阵哄堂大笑,自己也混在里头一起笑。那声音的种种变调和自信,活泼和清丽流畅,居然撩拨得谭老老先生都无心挑选扇子了。当然依然要做得十分庄重,但一心只想赶快到隔壁去看个分明。但库房只在隔壁,矜持的他又不好意思提出(也不能这么提出啊)要去那边工场间看看那个好听的“声音”只得第二天再去买扇。但第二天还是只听到而没有能看到。于是在短短的半个多月的时间里,谭家花园里所有的人都感到纳闷,这位谭家当家人居然接二连三地亲自到扇庄去买了一二十把大小不等的扇子,挂满了那个新装修的大客厅还不肯罢休。但还是没能看到那个“声音”最后还是在文庙的一次庙会上,看到了这个“声音”当时她跟几个女画工一起。还没有走近过来,声音一发出,谭老老先生心里就实实地一震,一热,喃喃地说了一句:“就是她。就是她。”立即情不自禁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就朝那个“声音”赶了过去。果然不错。个子不高也不矮。人不胖也不瘦。举止不温也不火。走路不快也不慢。真是说不上哪儿的缺不了少不得放不下丢不开,就是要定了她。

    后来想想也难怪。谭老老先生前几位太太虽然也都不错,但她们不是母亲的远房外甥女,便是父亲老友的千金,或者是山西大煤窑老板家的闺女她们总是代表了某一方面的利益才来到他的身边的。他也是因为了某一方面的利益才接纳她们的。过门以后,她们当然成了他的女人。但时时事事处处,她们总还是在提醒他不要忘了母亲、父亲或父亲的老友或大煤窑或别的什么更重要的什么。总让他摆脱不了自己只不过是在跟一些方面的“代表”在打交道的感觉。一种委屈。一种无法满足的内心。说不清的内心。他需要一个只属于他的女人,只为他着想的女人。但为什么竟然喜欢上了这么一个有所坎坷有所经历又那么自信的女子了呢?他说不清。他只是想。非常想。要一个。

    但也差一点要不成。因为所有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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